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筆墨酣暢(好文好書) / 王溢嘉 / 書生與女鬼----恐懼與顫怖之愛

王溢嘉:書生與女鬼──恐懼與顫怖之愛

 

  「恐懼孕育著愛」。夜深人靜時,在野寺孤館與女鬼邂逗的書生,由一種激情挑起了另一種激情。

 

  《聊齋志異》卷五〈連瑣〉一文言,楊某「居泗水之濱,齋臨曠野,牆外多古墓。夜間白楊蕭蕭,聲如濤湧,夜闌秉燭,方復悽斷」。忽聞牆外有人哀楚吟誦,細婉似女子;明日視牆外,惟見荊棘中有紫帶一條。向夜二更許,又吟如昨,楊移几登望,吟頓輟,「悟其為鬼,然心向慕之」。次夜,伏伺牆頭,一更向盡,有女子姍姍自草中出,低首哀吟,楊微嗽,女急入荒草而沒。楊乃隔牆吟詩續之,久之寂然,入室方坐,忽見麗人自外來,自言「十七歲暴疾殂,九泉荒野,孤寂如騖」。接下來的故事讀者可以想見,當然是女鬼與楊某翦燭西窗,詩文相娛,而終及於亂。然後是女鬼「久蒙眷愛,受生人氣,日食煙火,白骨頓有生意」,兼以楊某提供的「生人精血」,終於「復活」,成為人間佳偶。

 

  這種「書生與女鬼」的故事,從魏晉發展到清季,變來變去都擺脫不了它的「基本結構」,它恆常發生於令人感到「恐懼與顫怖」的情境中,或野寺孤館,或荒山深谷,或密林曠野,時間當然都是在深夜。也許鬼魅只出現在這些特殊的時間與地點,但對「任何事都可能發生」的文人想像力來說,他們的偏愛這種「邂逅情境」,恐怕還有更深層的心理動因。

 

  「書生」原是特別怕「鬼」的,《聊齋》卷二〈蓮香〉一文說桑曉館於紅花埠,友朋戲曰:「君獨居不畏鬼狐耶?」桑曉大言曰:「丈夫何畏鬼狐?雄來吾有利劍,雌者尚當開門納之」,友朋買通妓女於深夜來叩扉,自言為鬼,桑曉大懼,「齒震震有聲」,卒被友人取笑。桑曉頓悟其假,後來有女狐與女鬼先後來叩扉,以為「友人復戲」,竟都開門納之,而將「恐懼」化為了「情愛」。

 

  在野寺孤館或荒山深谷,一有風吹草動就令人毛骨悚然,乃是人類本能的反應,所謂「不怕」,事實上只是一種「壓抑」而已,當一個書生置身於令人恐懼與顫怖的情境中,正頻頻安慰自己「大丈夫何畏鬼狐耶?」時,眼前忽然出現一位風姿綽約的「麗人」,他會有什麼心理反應呢?

 

  實驗心理學告訴我們,他會覺得眼前這個麗人特別地「媚惑」,特別令他「激動」,這叫做「情感標示作用」(emotion labeling)。一千九百年前,羅馬的歐維德(Ovid)在《愛的藝術》裡就說,在鬥技場上觀看武士彼此廝殺、血肉橫飛的場面,乃是挑起男人對女人激情的最佳時刻。他的言外之意是「恐懼孕育著愛」、「一種激情會挑起另一種激情」。晚近的心理學家則以實驗來證明這個觀點:他們要男士走過兩座橋──一座是驚險萬分的吊橋,一座是普通的水泥橋,當受測男士走到橋中間時,會碰到一個迷人的女性訪問員,她出示一張圖片,請男士們就這張圖發表聯想,結果發現,走在令人心驚瞻戰吊橋上的男士,對這張圖的聯想含有較多的性幻想,而且事後有較多人主動打電話與這位迷人的女性訪問員聯絡。心理學家對此的解釋是,當一個人置身於恐懼與顫怖的情境中時,腎上腺素的分泌會增加,而有心跳加快、肌肉緊張、情緒騷動等生理反應;在認知上,他需「標示」此一生理騷動的來源,若眼前出現一位美女,他很自然地會將這種生理騷動投射在她身上,而覺得她「挑起了自己前所未有的激情」。

 

  夜深入靜時,在野寺孤館與女鬼邂逅的書生,可以說是在搖搖欲墜的吊橋上與女性訪問員遭逢的男士之「情境放大」,「更大的恐懼」帶來「更多的激情」。中國文人在編造「書生與女鬼」的故事時,偏愛這種模式,也許正是在發洩這種「激情」吧!就讀者來說,對此一恐懼與激情間接的體驗,也可以增加他們對「女鬼」的愛憐之意。不信的話,你帶女朋友去看這種電影,不僅電影中的女鬼迷人,連你身旁的女友也會跟著「異樣的迷人」起來!

 

  本文收錄於《聊齋搜鬼》一書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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