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韓良憶〈最後的滋味〉

(2007/06/26) 中國時報  人間

 

在親人的圍繞下,曾賜我骨血的母親悄然走完六十五年的人生,沒有鹽的鳳梨是她嚐到的最後滋味。

 

晚春時節,鹿特丹露天市集的水果攤一股濃香逼人,金髮披肩的攤販中氣十足地喊著:「ananas,zoete ananas,lekker(鳳梨,甜鳳梨,好吃)!」隨手遞來一盤切好的金黃色鳳梨,要請我試吃,我微笑著搖搖頭,婉拒她的好意。四年了,我還是不忍再嚐一口鳳梨的滋味。

  

SARS風暴籠罩台灣期間,日頭炎炎,一個看似尋常的晴朗日子,我戴著口罩走進媽媽的病房。弟弟送爸爸回家休息,下午會再來醫院,姊姊要去演講,傍晚以後才有空,反正有看護工幫忙,暫時留我一人守在醫院也無所謂。我從荷蘭奔回台灣十天,先前一直在趕著手邊的譯稿,每天只能來醫院個把小時,昨天好不容易清償稿債,從今天起可以多分擔一點責任了。

 

床上的媽媽依舊虛弱,看起來精神還好,我把隨身帶著的書擱在床前的電視機旁,問媽媽要不要看電視,她搖搖頭。「想不想吃點什麼呢?」我問,我還沒吃午飯,可以順便去買個麵包,「醫生交代,化療過後,需要多吃點東西培養體力喔。」

 

我們問過主治醫師,媽媽有哪些食物該忌口。「都已經癌末了,」醫師嘆氣說:「沒有什麼忌口的,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吧。」醫生推測,媽媽還有半年時光,請我們家人作好心理準備。

 

「敢有旺來否?我想要呷旺來。」媽媽一直愛吃鳳梨,但是因為有低血壓的毛病,平時並不敢多吃,今天難得有這胃口。我到醫院外頭的小店買來現切的鳳梨,回到病房,附上叉子遞給媽媽。「有鹽否?」媽媽問。哎呀,我真粗心,忘了媽媽吃鳳梨必蘸鹽,一來味道會更香甜,二來尚可防澀嘴、咬舌頭。我卸下口罩,用手捏了一片鳳梨嚐了嚐,不大酸,很甜。「還好啦,不會咬舌頭,」我說:「下次吧,下次會記得加鹽。」

 

媽媽斜倚在升高的床頭,慢慢地吃著那一盤汁液淋漓的鳳梨,病房剎時飄散著熱帶果實的芬芳。我啃著麵包,從窗口居高臨下地看著撐著陽傘在樓底走過的行人,默默提醒自己,下次買鳳梨一定要記得跟店家要點鹽。

 

才拿濕紙巾給媽媽擦嘴、拭手,一位代班護士就帶著工人進房來,他們得推媽媽去樓下抽腹部積水,這是尋常的醫療程序,媽媽以前也抽過,沒什麼好擔心的。可是這一回,抽腹水到一半,媽媽就驚惶大叫,嘴裡不知在說些什麼,護士叫我進手術房,請我問問是怎麼回事,媽媽卻把臉撇到一邊,不肯再開口。

 

接下來發生的一切,太不真實。媽媽被推回病房,逐漸昏迷,我召喚護士,護士趕緊請醫生來,還按照先前的共識,取來拒絕電擊與插管急救的同意書請我簽。醫生隨即開了病危通知,把我請出病房,並吩咐我儘快通知其他親人趕來。我就像個木頭人,醫生護土叫我幹嘛,我就幹嘛,乖乖去換了硬幣,到樓梯間打公共電話,線路一接通,聽到爸爸的聲音,剎時清醒過來,淚如雨下。

 

回到病房外,房門是關著的,隱約聽得見醫護人員急促簡短的交談聲,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助感舖天蓋地而來,不是還有半年嗎?為什麼沒有半年了?我軟弱無力地靠在牆上,腦海裡翻來覆去儘是一個念頭:「沒有下一次了,沒有下一次了。」

 

西元二○○三年六月二十六日下午四點十分,在親人的圍繞下,賜我骨血的母親悄然走完六十五年的人生,沒有鹽的鳳梨是她嚐到的最後滋味。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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