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名利雙收(寫作金榜) / 懷恩文學獎 / 2011社會組首獎:梭羅河畔

懷恩文學獎/社會組首獎:梭羅河畔

 

【聯合報╱蔡怡】

2011.12.02 02:44 am

 

在台灣,外勞已成為許多被照護者精神的支柱。本文寫照護父親的外勞將離去,父親雖失智,仍感到好像失去了親人一般,令人動容。──陳昌明

 

"Bengawan Solo, Riwayatmu ini......"

正在替爸爸洗臉、梳頭的印尼看護阿尼,迎著朝陽輕輕哼著歌,這旋律似曾聽過,對了,不就是已翻譯成中文的印尼民歌〈梭羅河畔〉?

梭羅河畔,月色正朦朧,無論離你多遠,總令人顛倒魂夢……

阿尼的矮小身材,甜美歌聲及臉上的青春線條,搭配爸爸那滿頭銀髮與憨憨的笑容,刻畫出一幅令我心醉的「祖孫圖」。

自從媽媽住進天國,爸爸失智情況越來越嚴重,來自中爪哇的阿尼就成了家中重要的一員,照顧爸爸的起居。

為了刺激爸爸的語言能力,我找出多年前爸媽去教會常用的詩歌本,準備和爸爸一起唱。歌本裡都是爸爸作的記號,可惜他卻想不起這些符號的意義。我只有從爸爸打著三顆星的〈榮耀主〉著手練習。沒想到才唱幾遍,廚房裡忙著炊事的阿尼,竟然跟著哼了起來,而且音調奇準。我興奮的跑進廚房:「阿尼,妳有驚人的音樂細胞耶!以後我不在家時,妳可以陪爺爺唱囉!」

阿尼靦腆的回答:「那妳要教我歌詞,我得用印尼拼音拼出來。」

就這樣,虔誠信奉回教、從不吃豬肉、每晚拜阿拉的阿尼,用她美妙的歌聲和我們一起讚美主耶穌基督的恩典,她還安慰我說:「為了救爺爺的頭腦,我唱唱耶穌歌沒有關係,阿拉會原諒我的。」

從此以後,阿尼經常在我要出門時追出來問:「太太,你昨天和爺爺唱的詩歌還沒教我呢,待會我怎麼陪爺爺唱?這樣爺爺會很無聊喔!」

雇主不在家,看護不是正好可以少做點事,輕鬆一下?老實的阿尼卻追出來討工作!看著她滿臉的真誠與關愛,我感動得抱著她說:「謝謝妳那麼愛爺爺,阿尼,等我辦完事回家後馬上教妳。」

詩歌唱多了,我開始回憶學生時代在音樂課上學的歌,爸爸應該都聽過,總會有些印象;於是我搬出〈滿江紅〉、〈蘇武牧羊〉這些好久都沒有人再唱的古調。沒想到爸爸的腦細胞雖然逐漸死亡,但在阿尼每天飯後一小時的反覆帶動下,居然也能朗朗上口,真是驚喜。

但真正令我紅了眼眶的是看著皮膚黝黑的阿尼,耐心坐在爸爸身旁,拿著她的小筆記本,把詰屈聱牙的歌詞「渴飲血,飢吞氈,野幕夜孤眠」唱成「喝英雪,雞墩蛋,夜母夜古眠」,我總忍不住顫抖著手拿起照相機,捕捉、記錄這份該恆久珍藏、不可忘懷的畫面。

爸爸退化到一個階段之後,嘴裡永遠哼著他自己的調子:ㄉㄦㄉㄦㄉㄚˋㄉㄦㄉㄦㄉㄚˋ,像是平劇中的二簧快板,除了吃飯、睡覺之外所有時間都停不下來,阿尼擔心他這樣會太累,試了各種方法阻止他都無效後,也就欣然接受。

每天下午,她把睡飽午覺、吃過點心、坐在輪椅上「嗡」個不停的爸爸,推出去兜風、曬太陽。回到家來,她總是抬高下巴,無限驕傲的說:「全公園的人都說我照顧的爺爺最乾淨、最漂亮、最會唱歌!」

他倆每次出門不到二十分鐘一定回家,因為:「爺爺不喜歡我和別人聊天,只要我注意他。」真心在乎爸爸的阿尼,毫不考慮的犧牲自己和同胞敘鄉情的機會。

縱使阿尼悉心照顧,兩年多後爸爸還是出現各種狀況,如每到開飯時他就開始找各種理由,如「我不餓」、「我沒錢」來逃避同桌吃飯,阿尼焦慮的找我商量對策,我思索了好久才恍然大悟,爸爸是忘記怎麼用碗筷吃飯了,為了遮掩挫折與被餵食的羞辱,他寧可不吃。於是我安排他個人獨享的吃飯時間及餐食,讓他就像兩三歲的小娃兒,直接用雙手拿著菜肉包、餡餅、鱈魚堡等,大口大口咬,這樣他可以享受美食,又不必擔心形象。

和我一起躲在廚房裡觀察的阿尼,偷瞄爸爸吃得好香的模樣,糾結的心終於放鬆,脫口而出:「假如爺爺沒有你這女兒,怎麼辦呢?」我緊握住阿尼的手誠摯的說:「假如爸爸沒有阿尼,我才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!」

處處依賴阿尼幫忙的三年時光,在不知不覺中度過了,我接到勞工局一紙通知,阿尼該返國,而且永遠不能再回台灣!

這對我猶如青天霹靂,因為爸爸失智的漫長歲月裡,我的心像是一條驚濤駭浪中失去方向的小船,正橫渡暗無天日的茫茫大海,一路疲憊掙扎,我渴望亮光才甘願再走下去,而阿尼是那唯一的燈塔。

但阿尼在照顧爸爸之前,已經在台灣工作了幾年,按政府的規定她年限已到,我無力和制度抗衡,只有在濕淋淋的黃昏,眼睜睜的看著比至親還親的阿尼打包行李離去,留下愣在一旁的爸爸。我,只覺這個家,是更荒蕪了。

阿尼走後,雖然有位新人來代替,但她的態度大不同,爸爸不能接受,天天躲在床上昏睡逃避她。

第二個禮拜,時空錯亂的爸爸,以為阿尼只是去清真寺拜拜,一會兒就會回來,他堅持坐在客廳的輪椅上,不吃不喝,靜靜的等,等,等到夜幕低垂……

等到第三個禮拜的某一天,爸爸忽然用盡全身力氣,從輪椅上站了起來,嚇得我一個箭步上前攙扶,沒想到他力氣大得驚人,拖著我往廚房走。進了廚房,他張望了一會兒,又一瘸一拐的走到阿尼的房門口,望著空蕩蕩的床,呆立良久,似乎停格於某個時光隧道……

然後,他慢慢轉過身來,像迷路的小孩惶恐的懇求我:「小姐,你……你認識我的家人嗎?求你送我回家!求求你!」

我緊緊摟住爸爸,眼淚不停的流著,而阿尼如天使般的歌聲在我耳邊迴旋:"Bengawan Solo, Riwayatmu ini......"

 

2011/12/02 聯合報】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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