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筆墨酣暢(好文好書) / 何亭慧 / 何亭慧〈制服年代〉

何亭慧〈制服年代〉

 

那時還叫省中,考入第二志願的我,很快地穿上亮麗的制服、脫下失意的灰夾克,催著總是落後期望值的頭髮長長。因為制服的緣故,我開始愛上這所學校,愛上這樣燦爛的年華。

 

在夏天,女生是淡綠色棉衫,惟在領口要繫上一條綠絲帶。當第一條學校團購的絲帶抽絲,便是學生發掘自我,且將個人理念發揚光大之時。女同學們結伴到各大書局、手工藝行,尋覓良人般找心目中最漂亮的綠絲帶,墨綠的,翠綠的,淡青的,橄欖色的,又各分粗中細。打結的方法也有許多種,大家公認大蝴蝶結像包裝禮物似的,就結了一對極小翅翼的蝴蝶,還有人採領帶的打法,或是綁雙平結,我則自創化繁為簡的半個領帶結。記得那時我喜歡繫上極細的翠綠絲帶,既耀眼又不俗。

 

淺綠色制服也有公認的美穿法,仔細燙平是必要的,再熨上幾道畢挺線,袖子須整齊地折上兩折,造成半短袖的美臂效果,紮進裙子裡,還不忘拉出一部分遮住腰帶,順便掩飾凸出的小腹。有些男生喜歡把他們的米白色襯衫後襬整片拉出,細心折出角度使衣襬成V字形,有點像燕尾服。看前襟釦子扣幾個,幾乎可以猜測每隻青春期蝴蝶潛在的自我身體意識,少扣一個釦子想露出頸子的誘人曲線,少兩個釦子對身材頗有信心,而扣到脖子上的女生有兩種,不是以宏偉為羞,就是欲轉移對平坦的注意力,男生大部分能不扣就儘量不扣,敞胸露點以為如此即充滿了成熟男人的魅力,當然這只是概括而言,我也不會說出到底自己扣了幾個鈕扣。

 

黑色百折裙當然不能過膝,但是太短也不好看,最好恰恰在膝蓋上緣,每個折都要熨平整。鞋襪更不能馬虎,否則怎麼能修飾出一雙美腿?我認為最賞心悅目的是,把上端有幾圈單色花紋的中筒白襪拉至小腿肚,如此有修飾小腿的視覺效果,千萬不可過高或過低,過低容易顯出近乎蘿蔔的形貌,過高又可能把贅肉擠上來,實在有礙觀瞻。至於黑皮鞋低跟又得繫鞋帶,沒太多選擇,我獨鍾方頭亮面款,有型。

 

搭配制服的小飾品要注意顏色,髮夾以淺綠色、白色、銀質的為優,與絲帶同色也可。腕上除了細緻的銀鐲銀鍊,手巧的女孩流行用各種綠色的絲線,編織花色獨特的幸運腕帶。佩帶典雅的小碎玉項鍊氣質出眾,不過得背著教官解下絲帶才醒目。領下十公分的髮禁不算太嚴,足夠變化數十種造型,想以文靜形象示人的,裙子稍微長一點、扣好領口,將頭髮斜分,覆住前額成一優美弧線,再順勢塞到耳後或以髮夾固定,公主頭和髮髻也很值得一試﹔想給人可愛印象的,選擇圓頭鞋款、有一些小花樣的襪子,剪一個厚厚的瀏海,可以將頭髮分成兩邊,用彈性髮帶纏繞,注意要綁得整齊,我率先摸索出重複交叉的麻花纏法,一直是女同學央著學藝的對象。

 

這樣講究地穿著打扮好了,女孩子們在艷陽下,個個都像輕盈的粉綠色小鳳蝶,穿梭在走廊、福利社和涼亭花圃之間,不經意遇上一個有意的眼神,就掩口而笑,別過臉去。

 

冬天到了,除了短袖換長袖,還有深藍色的西裝外套和長褲,再冷一點,披上白色或暗紅色的圍巾,保暖而且出色。外套一件所費不貲,所以較少人量身訂做,西裝褲若不穿訂做的,可會收到不少善意的勸告。雖說是深藍,也有各樣,淺一點、深一點、偏寶藍、偏紫藍,又有水洗絲半水洗、粗紋細紋等各種布料。我訂做的是亮澤斜紋半水洗的深寶藍緊身小喇叭,褲管長到地,連蹲下都不好蹲,心裡還是十分得意。

 

男生穿西裝最好看了。米白襯衫打上暗紅領帶,體面的深藍外套一穿上,可以說是文質彬彬、風度翩翩。高一下的一個冬日午後,看見從前國中同班的隔壁班男生,獨自從窗前走過,突然發現他竟然變得成熟英挺了。談戀愛時他對我說:最喜歡看妳穿制服的樣子。這會不會就是彼此動心的原因呢

 

每一件制服的口袋上方,總要繡上草綠色的六位數字和年級槓,右邊等高處則是名字及紅色的班別。名字在那樣的年紀被驕傲地展現,任誰都可以大言不慚地說:沒錯!我就是。因為年輕,常常不需要理由,若能讓自己的姓名大喇喇地刻在老師同學,甚至教官的腦袋裡,也是件不賴的事。但是年級槓呢,自從我稍稍感嘆地加繡第二條,就再也不願面對聯考迫近的現實添上什麼。倒數的第九十七天,我們走在趕赴補習班的路上,脫下軍訓服的女教官,大聲叱喝我們隨即放開的手。幾年級?三年級還不唸書談什麼戀愛?穿著制服就不要在外面做出這種丟臉的事!敗壞學校風氣!明天到訓導處記大過!足足十分鐘,我低頭假裝懺悔,其實是不想正視那張暴怒下肥肉顫動的臉。如果不穿制服,苦澀中稚嫩的甜蜜就會被允許嗎?

 

制服經過日積月累的漂洗之後,顏色更淺了,甚至衣料好像都變薄了,原本就半透明的襯衫,在青春期汗水的沁透下,顯得更加曖昧侷促,有些欲言又止的隱隱騷動,一如底下還在長成的靈魂。最後一次穿制服,我把黏附「畢業生」紅底金字紙片的玫瑰,別在衣襟上。那樣鮮血的紅,配上柔和的綠,醒目得令人驚覺青春即逝。我甚至感傷地認為,那朵玫瑰是由制服滲出的、強說愁的年少之血流轉而成。這天我捲下袖子,用綠絲帶打正經八百的蝴蝶結,素白短襪、學生鞋,對著相機和大家一起笑得好燦爛,年輕應有的表情,到最後才成功地捕捉到。每到換季整理衣櫥,我總要檢視一下吊在衣架上的高中制服,拍去可能有的灰塵,撫平曾經為了考試、也為了男孩沾濕的衣袖,我看見多年前不小心滴下的淚珠,把薄衫染得更綠、更斑斕了。弟弟穿著我熟悉的深藍西裝進來,直問我該怎麼把頭髮弄得伏貼,我一面用沾滿泡沫髮膠的扁梳梳直他的捲髮,一面端詳屬於他的,新制服年代。那個穿制服的年歲,我們都有一些苦悶,一些青春的躁鬱無處宣洩,所以我們找出口,是一把吉他、一個吻,或者幾首稚嫩的詩。我們挑戰最死板的教條與制服,做最活潑的言論與裝扮,用最驕傲的外表,掩飾對未來的茫然不安,這樣,聯考好像就離我們比較遠了。

 

壢中PPT版 2006/7/1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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